属羊的今年多大李遇春教授笔耕不辍,单是考辨中国文学传统在现当代的吸收问题,便屡有佳作问世。此前他以《中国文学传统的复兴》一著,着力从文体入手,系统论证中国传统文学对中国文学现代化所起到的作用,广获学界嘉誉。前作问世尚不足四年,李遇春又接连推出新的研究,继续反思中国文学传统的传承发展问题,并集结为此次的《中国文学传统的涅槃》。
书名既言“涅槃”,便传达了两层意思,一是指明传统在今日仍有生机,二是指明浴火的传统更有之所在。就前一层意思而言,近三十余年颇为学界重视。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便有“重写文学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等打破“断裂论”的研究开展,只是当时所关心的还是启蒙文学传统与文学传统之间的内在连续性。此后,学界在修正断裂论的偏颇过程中,也渐渐注意到中国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不可分割的关系,将中国文学现代化的缘起逐渐从“五四”推向晚清、再推向晚明,最后终于发掘出传统文学与现代文学之间不绝的潜流。乃师於可训教授也曾提出近现代文学的革新与发展是依托传统而进行的,当代文学的多次发展变革中亦有传统的持续作用。李遇春继续深耕这一领域,挖掘传统在当下文学中的印记,特别是已收录于《中国文学传统的复兴》一书中关于现当代文学中的旧体诗研究,以及正在推进的《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编年史稿》,在学界别成一家。
《中国文学传统的涅槃》在《中国文学传统的复兴》之上又作出进一步拓展。《中国文学传统的复兴》聚焦于传统文学对于现当代文学的作用,而《中国文学传统的涅槃》则提出中国文学传统包含三种范式,除了传统范式之外,还有启蒙的范式和的范式。李遇春进而阐明了三种范式之间的相互作用:一方面,新文学的诞生与发展离不开传统文学范式的词汇、文体以及思想影响;另一方面,传统范式也经由启蒙和的范式得以,从而适应于新时代的要求,而留存下来。由此,《中国文学传统的涅槃》既指出了“中国文学传统”内在的多元和丰富,也道破了它何以生生不息的奥秘:一如河流走过漫长径,难免吸收更多支流之水而发生变化,“中国文学传统”也并非孤流,它在近代文化冲击中,得以借力而拓展壮大。李遇春由此指明了中国文学在保持传统与吸收新资源上的内在统一:对于河流来说,关键在于继续流淌下去,承旧与迎新都是为了在面对时有能够继续流淌下去的动力,“中国文学传统”这条河流也正是因为多方力量的加入而绵延不绝,汇入江海。如果说“中国文学传统”有何卓绝之处,那正在于这种富于包容性和力的文化弹性。所以在今日挖掘文学传统,绝非敝帚自珍固步自封,而是充分反思它如何在面对变化中转变,从而发掘中国传统对于当界的适应力,乃至可以为当界提供反思的影响力。
既然传统的生命力源于它能够时刻回应现实问题,那么研究传统,就更需要把握当下现实。李遇春此次特别将传统问题的讨论,与现实主义的讨论结合在一起。本著收录的《新时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命运三题》,提示出现实主义在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的方式。文章尤为敏锐地把握了眼下书写的“碎片化”问题,指出它正是回应于密集化、精细化和深的当界,也同样可谓一种现实主义的视野。李遇春从而论证了文学写作以及文化现象都与现实息息相关,而文学研究也要真正看到现实,才能抓住命脉。这从现实维度出发,再次证明了文学传统的复兴绝非地因循守旧,而是将适宜阐释和应对当下中国所面对问题的资源,都加以继承和消化。
既然要立足现实,李遇春便没有停留在理论化的讨论,而是具体地在今日文学中挖掘传统的潜流。这在本著结构上,便体现为第一编的理论梳理后,续之以第二三编的文本分析。第二编中具体以贾平凹的创作为例,透过贾平凹对于生活细节的捕捉和细腻描写,探讨了文学对“现实”的关注,在现实的肌理中挖掘传统的潜流;以刘醒龙的《蟠虺》《黄冈秘卷》的创作,直击“传统”与现实、“传统”与写作之间的关联;通过刘醒龙所编选的《姜天民文集》,既读出姜天民创作本身的现实主义与“寻根”式的传统风情,也在最后指出文集的编纂,体现了刘醒龙与姜天民之间思想的呼应,而这也同样提示了文学传统在人与人之间的传承;通过对欧阳黔森创作中“博物”“传奇”和“地方志”特色的分析,考察传统文体对于当下写作的价值。
尤为有趣的是,本书第三编打开了性别分析的视角。李遇春以三篇专论围绕迟子建的文体和叙事结构展开,指出迟子建在吸收传奇、寓言的形式及内核的基础上,突破了现代文学的叙事结构,展示了她对时空、对生命、对历史的别样观照,形成了她的独特美学。另有两篇论文,通过对乔叶、张好好的创作分析,挖掘她们创作中的“世情小说”与地方性叙事的印迹。女性基于生理或社会性别分工而产生的差异,赋予了她们以特别的空间感、历史感,因此她们的书写可以别开传统的另一生面。尽管李遇春未从理论角度对性别问题展开剖析,但将女性写作单列一编,仍以无声的方式呈现出传统反思的另一重维度。
中国的现实变化多端,传统在当下能够发挥的作用也不可。因此对中国文学传统的讨论,显然不会也不应止于“复兴”“涅槃”。李遇春虽在后记中称近来沉浸于史料整理,荒于著述,但想必史料所点燃的学术,终会熔铸新的篇章出来。这又何尝不是埋藏于史料中的“传统”,经由学术的灼烧,而获得再一次涅槃呢?所以期待“复兴”“涅槃”之后,李遇春再带来的传统“新生”。